書畫界評語

林近 1997.6于澳門懷遠樓《鄧芬百年藝術回顧展前言》

鄧芬先生成名甚早,作風倜儻不群。三十年代初期畫名已蜚聲海上。作品入選第一屆全國美展,張大千盛讚為嶺南現代唯一國畫家,譽為無與敵手,並將其畫作《秋意》刊於所編中華書局出版之《當代名人畫海》,中。所作無論山水樹石,翎毛花卉,無不雅澹出塵;人物畫之面相衣紋,更能於吳、唐之外別樹一幟。嘗見其提筆寫飄衣、捲帶,反覆勾勒,層層渲染,筆筆複疊,無踰越線外者,非積力久,成竹在胸不能至。書法與張大千並列清道人門牆,由米海嶽《方圓庵記》入手,上規兩晉,瀟灑不群,輕重有節。嘗為余懸腕手書《避風塘雜詩》小字手卷,笑談之間,一氣呵成,布白行間,井然不需尺畫。而大字出入隋魏,落筆活如脫兔,疾似颷風。詩詞則率性纏綿,促筆即就。今次展出詩詞凡七十餘首,其中《水明樓憶事》金箋一冊,從未面世。此中記事抒懷,中情綣惻,比之二李可與抗衡。餘事為曲,則一闕《夢覺紅樓》更歌吹滬粵,風行港澳,傳唱至今。

因詩書畫俱佳,故每畫成署款識題,都極超妙。對青年一輩,傳導略無遲疑,敬藝樂藝,足為式範。書法篆刻大師羅叔重曾為余言近代題畫能兼詩書畫三絕於一身,「在行」題識全國數來未足「一席」,芬傅其一也,足見推崇。

此次展品中所見印拓,都為前輩名家所治,如齊白石、李尹桑、馮康侯、張祥凝,琳瑯大觀如入名家印林。其中二印為自刻,一籀文《鄧芬》小印,一「高密世家」桃核印,規矩緊密可見大匠餘事,亦頗足觀也。

黃蘊玉(魯俠)在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的《華僑報》有如下的敘述:

“名畫人鄧芬(曇殊)自闢畫室於寄閒公司後,榜其居曰‘藕絲孔居’,有以此名稱之意為疑者,則實則取義於梵語,含避兵之意,而富有禪意者也。鄧氏自居此後,室雖狹小,然藝人雲集,真有座上客常滿之概。而談敘於是者,不只書畫金石界中人,而舞台名伶,社會聞人,亦都有敘於是,蓋鄧氏交遊素廣,而其以畫著譽者,已歷數十年,譽著海內外,故時人多慕之、重之,以得其作品為榮,雖寸縑尺楮,亦加以珍視。以鄧氏不只以畫名於時,而詩詞書法,亦為時人所珍,即雕刻亦有造詣,只不常為,故不以是著耳。如以雕刻著譽之金石家余仲嘉,亦為鄧氏入室弟子,於此已足見其藝如何矣!”

“而‘藕絲孔居’中,常談敘其間者,畫人則有沈仲強、司徒奇、黃霞川、羅竹坪、方人定輩。而雕刻金石畫家則有余達生、馮康侯、陸煞塵等。若戲人來斯埠者,亦必訪鄧氏而敘談于是,若廖俠懷諸輩,則更每日必至也。

“鄧氏性奇僻,作畫輒在夜間,恆終宵不寐,而日午始起來,已成習慣。爾來以染流虛汗疾,精神大受影響,故雖畫債如山積,亦鮮下筆。獨客歲將暮時,則一度繪畫甚勤,而每夕必成二、三幀,但大都人花鳥之作而已。但有一幀異於是,而為鄧氏所認為稱意者,則為天寶金肆主人蘇君信璧所繪畫荔枝是也。蓋蘇氏性風雅,雖從事商業,而絕無儈人俗氣,且喜與書畫界中人往還,與鄧氏交誼尤密。蓋蘇君昔日亦曾混蹟政海中,其人豪爽有俠氣,故鄧氏亦甚重其人。以是當歲暮時,時繪一巨幀為賀春,題曰‘一本萬利圖’。此蓋襲用世俗商人口,取吉祥之意。而稱利與荔諧音。一樹縱橫,萬顆佳荔,誠所謂雅俗共賞。”

“而古今畫人之所荔者雖多,但大都只得其形,而難酷肖,即枝葉亦每多錯誤。且繪荔者,必配以禽鳥之屬,鮮有只繪一佳荔而成一巨軸者。但鄧氏寫之,竟得佳荔之真態,奇趣橫溢。枝頭佳果,鮮紅欲滴。用筆賦色,均有其獨到之處,誠非一般畫人所得而及之也。鄧氏亦自言生平為畫,繪荔雖間有之,但如此構圖,則為第一幀,亦可稱為創作云。以是蘇氏得之,視同瑰寶焉。記者因亦假之製版附刊于是,供同好焉。”

陳繼春于鄧芬百年紀念生平與藝術畫刊

近代廣東畫壇,畫派林立,各領風騷。居巢、居廉在宋人的基礎上所拓展的撞水、撞粉技法及注重寫生的主張,將廣東花鳥畫的發展推進了一大步。一九零三年前後東渡日本的“居派”門人高劍父、高奇峰昆仲,匯合同門陳樹人,於民國初期回國所提倡“折衷中西”的藝術理念,與傳統派藝術競逐時風。然而,鄧芬的崛起,使這兩種流派的競爭之中出現一個緩衝局面,他的藝術融匯兩派的長處,本身的繪畫在題材上兼善各體,出身於傳統派,然而,他卻令“折衷派”及傳統派所矚目。胸懷高澹,獨步畫壇。難怪張大千也說鄧芬是嶺南現代唯一的國畫家,無與敵手。是廣東最富成就、極富特色的仕女、花鳥畫家之一。而黃賓虹也曾賦詩說“南海丹青有鄧芬”。

鄧芬成就最大的是在人物畫方面。曾作《瑤池獻壽圖》,寫一天女手捧壽桃,奔走於空中,祥雲飛繞,衣帶飄飄欲舉。天女側身俯視右下方,所描繪的衣紋不失法度,以書入畫,去盡清代人物畫的柔弱表現手法,雖然不指明倣某家筆意,但明顯帶有明人的風采。此外也效法梁楷。他畫人物,先以淡墨勾勒頭部輪廓,其次是胸部,再次是腳部的衣紋,用筆時手指轉動筆桿,令其沉實。然後才以濃墨整理,最後補景。故此其人物畫作,濃淡相間,形成富動感的風韻,設色冷暖相間,脫俗怡人。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現藏有鄧芬山水人物斗方兩幅合軸,其中的人物斗方,作於一九二四年秋(35×25.5cm),此畫寫唐人詩意,畫中女子搗衣企望,思念於遠方征戰的丈夫,設色淡雅,意態感人,充份表現詩中的意境,這可以說是鄧芬博採眾長的結果。

除了人物畫是拿手好戲,鄧芬也作山水畫。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就藏有一張一九三零年秋天作於上海的斗方(29.5×20cm),寫蘇東坡贈社介《夢遊天臺》詩意。

鄧芬的花鳥畫,以陳淳(1483-1544,字道复,號白陽山人)和李觶(1686-1762,字宗揚,號復堂)為宗,風格酷似。他的大寫意花卉,風姿秀媚,墨韻明淨,就算寫設色海棠,仍是溫和閑雅,具有簡淡疏落的風貌。取象凝煉且節奏輕快,墨色濃淡相宜,濕潤而變化豐富。

他可以說是廣東畫家中最得李復堂神緒的,鄧氏善寫荷塘小景,以“三筆雀”尤為著名。“三筆雀”是指其畫雀用筆,極為簡潔。三筆者,只是約數,也就是簡煉之意。他筆下的雀,粗獷精煉,落筆雄健,一筆下去,濃淡陰陽已現眼前。筆墨效果熱烈奔放,活潑多姿。

這種技法,為行內人所羨。順德人溫其球(1862-1941,字幼菊),少年時代已嚐愛繪畫,工山水花卉精於院體畫,老年彌篤,擅長用粉。鄧芬向其求教,溫氏笑說需索一幅《群雀爭鬥圖》作交換。鄧芬果然就在溫氏面前信筆落紙,隨手寫來,間中停筆,畫後看起來卻如一氣呵成,而畫中群雀姿態各異,無一相同。

這種即興創作,不經過事先醞釀而直接完成於美術的傳達過程之中,似乎無需構思或思維活動。實際上,它卻是美術家積累了過去豐富的生活印象和審美認識與經驗的突發結果,也充分說明畫家寫意技巧的毅度熟煉,這些都令溫幼菊讚嘆不已,將其得自宋光寶用粉真傳、由許礽光所教的秘技全部傳給鄧芬。鄧芬曾對鄭春霆說也因此才得用粉的箇中三味。

一九二六年元旦,鄧芬在憩醉的狀態下創作了被譽為該時期極具代表性的畫作《群鬼爭食圖》(12.3X58.2cm)。這幅現藏於香港藝術館的立軸,畫中繪一巨右手從雲間伸出抓起數十小鬼,而右上角的右手,手持摺扇,鍾馗以扇遮面,只露出帶鬚髮的嘴。整幅畫,以寫意和工筆分別描繪的鬼多達五十多個,或隱或現,畫作設色暖和,神秘與雄壯氣息交織。這種浪漫化而富創造性的畫“鬼”方法,無論在中國傳統繪畫留存至今的作品中鮮能找到一張如此構圖的作品,就算六十年後的今天,可以說仍沒有如此震撼人心的作品出現。再加上鄧芬乘醉而題的詩作,使整幅畫充滿畫奇詩趣的氣息,被人們譽為鄧芬的“醉中二絕”。

嶺南畫界的前輩,每當談及鄧芬的畫藝時,都對其造詣和筆墨的悟性推崇備至。天才橫溢,不逐時流。

一九五一年初夏,鄧芬有香港之行,與劉少旅相會於“九華堂”,鄧芬背擬五代南唐畫家周文矩的《天絲雲錦圖》後重回濠江。一九五一年除夕前為何美仙繪《神仙美眷圖》,這幅畫很可能是鄧芬平生在一幅畫中所繪的人物數量較多的一張,共繪二十五位仙女,氣象萬千,撲人眉宇。此畫幾乎得到濠江美術界的一致讚賞。他以六十歲的年齡,仍能以工筆為之,足見其仕女畫功力深厚。一九五三年八月也為潘博文繪《梧桐仕女圖》。

鄧芬的釋道人物畫已經具有明顯的個人風格。以一九五五年六月初六日天妃節為劉少旅作《無量壽尊者》圖為例。他於畫幅的前中後繪畫三位尊者,衣紋多綑釘頭線條,以淡墨勾出,筆致勁爽超逸,尊者的鬚髮纖細,體勢通變而有章法;只在尊者的身軀及經書敷上朱膘。這種不憑藉大量的渲染、不傷於刻露的表現手法,神韻盡在其中,自然地將尊者“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的本性闡釋出來。鄧芬一九五六年五月於阿賴耶室所作的《彌勒尊者圖》所採用的表現手法也是如此。前作於一九九一年一月由劉少旅捐贈給香港藝術館永久收藏。

一九六零年春天,鄧芬從香港過澳門,造訪崔德祺的“居明軒”,為主人畫八尺整紙的《鍾馗進士道》,他不用起稿,直筆取形,先以側鋒畫鍾南進士佩於腰間的長劍,繼繪衣紋,其次才畫頭,充份表明畫家對人物畫的熟練程度,達到得心應手的地步,使在座的林近和余君慧深感折服。

從六十年代開始,鄧芬的仕女畫更達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可從正月所畫的《琵琶弄夜月塘柳》及其於一九六三年三月為楊善深所畫的《蜻蜓飛上搔頭》可以看到。用筆更見奔放,大量利用曲線,極力給人予流動、柔和、優美的感受。這比其過去所打下的硬功夫更寶貴的是鄧芬頓悟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真諦,他的表現手法是以重補濃,以深補淡,放而不失於狂,細而不失於拘,彷彿信手拈來,自然天成。在一定的組合中反映了所描繪的物象中燦爛的精神境界。此期間,也同時力攻畫馬,筆下神態畢肖。

毫無疑問,鄧芬是本世紀上半葉澳門最重要的畫家之一,也是廣東畫壇重要的畫家之一。本世紀初至三十年代期間,是唯一能縱橫於北方畫壇的廣東畫家。就其藝術生命來看,他學畫從臨摹古人入手,各家各派優入法度,風格高尚古僕,古秀幽淡,頗具唐、明高士風範,他的繪畫,無疑是表達其內心世界,文化修養和生活處境的產物。是他百分之一百的藝心大術家,唯有藝術創造,才使他的生命價值得到實現,並從現實生活的困苦和苦悶中超脫出來。他的過人之處,就是擅於把握幾乎被同時代的畫家所淡忘的某些傳統,同時致力在傳統技法中注入外來藝術所帶來的新意念。

儘管張大千視鄧芬為畏友,而葉恭綽所撰的《後畫中九友歌》中將其與齊白石、黃賓虹、夏敬觀、吳湖帆、馮超然、溥心畬、余紹宋、張大千同列。平心而論,鄧芬的畫論漂亮、富貴氣不及張大千,可是,若論凝煉含蓄、靈秀飄逸,有大千不及之處。現代仕女畫家中,具有這樣成就的人非常罕見。

對於鄧芬,要說是他是名士或狂士,都不如陳融在題《夢覺紅樓》演唱賀詞時所說的那樣:「誦先善畫工文,僻性不羈,奇士也」。此語最為中肯。




鄧誦先畫藝介評 .潘兆賢.

南齊謝赫嘗謂繪畫有六法。六法者何?一、謂氣韻生動,二謂骨法用筆,三謂應物象形,四謂隨類賦彩,五謂經營位置,六謂傳移模寫。斯謂六法皆針對人物畫言,與狀山水及花鳥畫無涉也。稽諸吾國繪畫之發展,當以人物繪畫成立最早。近世甘肅敦煌所發現之壁畫,湖南楚墓出土之帛畫,皆造象準繩,線條鬯達,足資證明當時畫者已能導筆描繪人物之神態。畫史又稱東晉顧愷之所繪人物,有「春蠶吐絲,絲絲入扣」之妙。其後,人物畫家輩出:如唐之閻立德、吳道子、張萱、周昉、宋之劉松年、梁楷、石恪、明之沈、文、唐、仇四大家。據畫籍所載,嶺南最早之人物畫家為宋代之白玉蟾。嗣後繼起者有孔伯明,張穆,崔芹,杜蘅,汪浦,蔣蓮,伍學藻,蘇六朋,及蘇仁山諸家。其間畫者用筆謹細,著色有度,輒有突破前人之趨勢。至清未民初,著繪人物之畫家亦復不鮮:如高劍父,鄭萇,李文顯,黃少梅,鄭煦,鄭錦,趙浩,李鳳公,黃少強,關山月,鄧誦先等輩,俱屬冠冕一時。予尤傾折鄧芬誦先(南海人,號曇殊,一號從心居士。1894-1964)之畫藝,以其精妍深遠,極其美備。所繪佛象,人物,仕女,尤多窮神盡變,靈氣湧現。至其詣者,直從生人活物而得者也。鄧氏之神技,殆得天授天縱之能,又豈竝時畫人所能企及耶?茲摘錄各家對鄧氏畫品之評語,以供同道參攷。

鄭春霆云:「芬為人容止甚都,巧詞令,狂傲落拓,於畫最工仕女人物,豐神卓絕,無與倫比。所作羅漢,法相莊嚴,世罕其儔。花鳥在白陽復堂之間,得其神髓。山水魚蟲走獸,則閒作而已。又以三筆雀著,三筆者:極言其簡,而神情韻味,自然流露楮筆間,非盡三筆也」(從心先生傳略)。

吳肇鍾云:「古今來得一藝之長,足以名世者,比比也,況君多長藝乎!故不必羊角之搏,而有鵬翼之勢,於君足論矣」(畫人鄧處士墓誌銘)。

譚志成云:「鄧芬擅寫人物尤工仕女。其神情閒雅,設色雅淡,工力不讓古人。鄧芬線條技法之純熟,高人一等」。(廣東繪畫簡介)。

李健兒云:「芬之畫,天才學力參半。閒繪芳草美人,柳堤試馬,風神蓋世;尤工簡筆雀如生,人稱為鄧三筆雀。老畫師溫幼菊索繪群雀鬥爭圖,顧盼之間立就。當興至,日夜作不輟。非逢其時,富貴人預獻之,久久不為下筆。(廣東現代畫人傳)。

葉恭綽云:「久不見曇殊,近畫殊進,前途二不可限也」。(題璇閨論詩圖)。

黃雨亭云:「曇殊畫佛,不讓新羅山人」(墨緣集存)。

周遊云:「嶺南畫家,余最喜陳樹人、李研山、鄧芬及鮑少遊諸氏以其性情高潔,讀書又多,絕無江湖氣習。故一幀脫手,清雋幽奇,往往兼而有之。命閱之者,有紙盡而筆不盡,筆盡而意不盡之感」,(捫虱談)。

林建同云:「鄧芬書法寫米襄陽,恣肆秀拔,極跌宕瀟灑之姿。」(當代中國畫人名錄)

余楚飄云:「摩霄奇氣鄧高士,縱浪人間有此狂。能賦山川攄鬱勃,盡搜風物判低昂。偶然搖筆神下,到處徵歌鶯燕忙。壽爾一杯莫辭醉,霜天懈紫菊初黃」(壽鄧誦先詩)。

潘小磐云:「栩栩傳神隻履翁。尚如紙上走星瞳。了知獨啟禪宗竅,全在嵩山九載功」。(題鄧芬達摩圖)。

鄧誦先繪不唯工於事;且於詩文,書法,彫刻,度曲靡所不通;復與齊白石,黃賓虹,夏劍丕,吳湖帆,馮超然,溥心畬,張大千,余紹宋結為「畫中九友」,堪稱嶺南畫壇之代表作家。自鄧氏下世以來,作品罕見流傳,尺幅寸牋,人皆藏弄以為重。余嘗蒙區季子先生以其虔藏鄧氏之「畫圖不改舊時妝」二幅扇面厚贈,覽之者以為「筆致高挺,有迥出乎時流者在,洵妙品也」。茲者:吳君天寶務永闡發幽潛,有助嶺南文獻,特編印「鄧芬先生詩詞搜逸集」,用心殊為可佩,予謹將藏畫倩其刊布,以供眾賞,竝誌墨緣云爾。



劉秉衡 乙己題1965

「筆超墨妙曇殊畫,儒雅風流想見之,寫意寫情詩境在,心香無處不欽遲」

南海鄧芬誦先先生自弱冠治藝著譽南北五十餘年,所作山水人物花鳥無不細膩溫婉清雅絕俗,為世所珍。

鄧芬先生書畫遺作展覽會序 劉秉衡

古之賢豪,能以名傳不替,必有過人之才,行於所治,卓然有立,而後可以臻于無愧。人生百業,問學多途,雖聖哲不能備於贍;則專詣一得,發微昭道,自是足珍。故張擇端以一畫名傳,無他,唯精謹而已。然文章藝事,品乎性靈,涵於素養;秉天資之氣質,繩矩範之精華;固江山代有才人,而學術不離正道。矧詩書庭訓,品藻山川為孕育之本歟?吾觀南海從心先生鄧芬之藝事,乃足徵也。

先生粵之南海西樵人,曾祖為名太史。家學煦其穎悟,地靈毓其風華。人道「南海衣冠;西樵山水」,蓋亦鍾於其家矣。早歲隨先輩畫者遊,不拘一格,於畫學無所不窺。及壯,即以高藝名馳百粵,獲選為全國第一屆美術展覽會廣東代表,京華講禮,專對有度,藝佈精真,遂以名動卿士。 既而南歸珠海,交盡美人名士,藝名益翅。賭酒豪情,留題處處,有謫仙之風。書宗米海嶽,潤澤健媚,別饒神韻。藝資所得,擲不屑意。精音律、嫻詩詞、每度新意,情致悱惻。間為彈詞小曲,付之歌姬。曲傳井水,姬以名張。好佛理,心經解說,梵音禮誦,有芬傅之號。遺作曲詞「天女維摩亦解禪」,樞機妙緒,博引牢籠,情天禪悅,感人也深。惜待譜宮商,而魂歸冷月,遺稿散佚,不知落在誰家。

采繪之事,稽古澤新,得文人畫之高致,山水、人物、花鳥、草蟲,以至庭園樓閣,無不精麗,深於物理。世人多賞其仕女人物,意於清豔出塵,繫人心素。此殆先生所專長,當世疑無抗手。惟先生之天韻高逸,不可方物。其意筆花鳥、人物、水墨芰荷、梅竹,神生野逸,蕭然雅淡,倍為知音者所心折。綜其作品,工意參半,大都為名卿巨賈所珍藏。去秋以肺疾纏綿,遽歸道山,生平交摯高義,為之公葬於荃灣高氏塋地。從此名山滄海,長息藝魂,衰草白楊,不勝憑弔之感矣!

茲者:一年容易,又過重陽,驪酒登臨,懷人悵惘。余與從心先生弟子陳丙光、余匡父、仇啟雲掃墓歸。諸君有籌備鄧師遺作之議,余曰: 「弟子之光大師門,闡揚師藝,猶人子之顯揚祖德,傳紹先芬,地義天經,事原有責。即鄧師之生平摯友,咸盼同勷此舉。諸君其可不勗乎? 」出其徵集鄧師遺作參展辦法相示,知公展之有期,敢辭文以述概略。雖稔其藝術之精微博大,惜生平行誼容有未知,則簡言略美,自有知深於我者為之詳也。且聞斯會得先生之生平友道,舉庋藏之精英,率先參與,雅望高風,已可概見,曇殊有知,寧不冥中合什於阿賴耶室乎?將見畫堂縑素,都來博雅之題;墨瀋丹青,細溯論交之誼也,謹序!

鄧誦先的書法 采薇樓主

鄧芬(一八九四—一九六四)字誦先,號曇殊居士,又號二不居士,從心先生,粵之南海西樵人。少師董一夔起庚,張世恩澤農習繪事,與袁寒雲在師友間。父次直先生工詩,著有蟄廬集,易大厂敬事之。誦先性慷爽不吝,能濟人急,胸懷高澹,自詡不凡,於畫學無常師,所繪仕女人物,風神卓絕,世寡其儔,諸如花卉、翎毛、山水亦無不精詣,見其迹者咸察知隱潛極大智慧,逞跅弛才,不就繩檢,祇論畫品,時下無出其右,張大千深為傾折,視如畏友,忒非虛美!惟世夙珍其丹青尺素,至其書法則罕有齒及者,寧無「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之歎歟?誦先翰墨宗米海嶽,尤得力於方圓庵記,恣肆秀拔,極跌宕蕭爽之致。羅瑛叔重嘗云: 「誦先書法致力於襄陽,典剛健娟秀,彷彿陳蘭甫,而透逸則過之。」誠然,誦先之書,腴秀中含,勁氣潛注,豈一藝之士哉!拙藏有誦先之書聯、書軸、書箑各一款,茲特假本刊展布,以供嗜書之君子舒覽也。

形神以外藏魂魄 潘兆賢

記鄧曇殊一幅羅漢真蹟

佛象畫乃從域外而來之藝術,三國魏晉,為我國佛教興盛時期,宏揚佛法之佛象畫遂應運而生。當時擅繪佛象之畫家尤指不勝屈,如三國(吳)曹弗興,東晉之顧愷之,南朝之陸探微(宋),謝赫(齊),張僧繇(梁)皆各造絕學,加惠來者。相傳曹弗興嘗於五十尺絹繪一人象,心敏手運,須臾立成。頭面手足,胸臆肩背,無失尺度。降及唐代,吳道子更創用一種飄逸流動之線條,世稱「蘭葉描法」,取代魏晉畫人一貫習用之「高骨游絲描法」,其於視覺上予人「神采飛揚,八面玲瓏之感」,所謂「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曹吳之技法,風直為後世畫者奉為圭臬。洎乎北宋,李公麟創設一種不染彩、不蘸色,僅用濃淡粗細不同之墨色線條而勾畫出人物形象,其筆意遠祖東晉顧愷之之「鐵線描」而參以書法筆勢,能將水墨及毛筆之情韻發揮盡緻,端屬既含蓄而又有力量,既遒勁而又多變化,既熟練而又雅拙,既剛強挺拔而又婀娜蹁躚。宋人能在筆墨上求變,自立新意創造畫法,除李公麟外,上有北宋石恪之「破筆法」,武洞清之「釘頭鼠尾描法」,南宋馬和之之「螞蝗描法」,梁楷之「折蘆描法」,馬遠、夏珪之「橛頭描法」等。而梁楷開創之「減筆描法」及「潑墨法」人物,且在傳統線形畫法外戛戛獨造,尤其難能。明清之際,善佛象之畫家亦顆:如明之丁雲鵬、吳彬、尤求;清之金農、羅聘、黃慎等皆巧變其法,別樹一幟。民國以還,吾粵畫界有南海鄧芬曇殊居士者,最工羅漢人物,堪稱佛象畫之魯殿靈光,僅存碩果。鄭春霆嘗云: 「鄧芬所繪佛象,法相莊嚴,世罕其儔。」黃雨亭翁亦云: 「曇殊畫佛,不讓新羅山人,花之寺僧。」而曇殊之畫技高詣,道深學博,殊非一朝一夕所能覬及,其有成也,實賴磨礱浸灌,以固其基;觀察體會,以發其天;視世之學殖荒落,妄想躐等之畫者不相牟也。民國十二年,潘至中、趙浩公、鄧芬等於廣州結癸亥合作畫社,歷甲子、丙寅前後三歲。至民國十四年合作社社員與溫幼菊、李鳳公、姚禮脩、潘達微諸人倡國畫研究會,丙寅八月修建六榕寺偏院人月堂為會址,每逢假日,畫人聚處揮毫,觀摩研藝,遂奠定吾粵國畫壇坫之基。竊予幸藏有鄧曇殊於人月堂控筆之水墨羅漢真蹟,以其神氣炯出,雖古人復生,不能遠過。戊午年正月初四日,經緯書院同學會假香港百佳酒樓舉行春襍團拜,予忝承徐兄應翰招飲。得以叼陪末座,親炙師友,幸何如之。乘便持此羅漢圖赴會,藉供知音鑑賞。張韶石畫師云: 「芬傅於人月堂為畫,必傾盡心力。逞才使伎,輒驚其長老。此佛像用筆瘦勁圓勻,隨物賦形,下筆如神,使人折服。自余居港數十年中,遍覽芬傅之羅漢畫,惟未見有此氣勢磅礡之作。」釋源慧法師云: 「鄧芬善畫佛象,獨得天賦。他人所繪羅漢雖極畢肖,惜未諳梵相之竅妙,此圖適能表見梵相形神,一筆一畫,無不合乎尺度者。」梁簡能教授云: 「余與誦先相交久,相知深,今復覩此羅漢絕品,不勝忻忭!」陳幹卿教授云: 「君篤嗜鄧處士畫藝,長挹清芬,今蒐獲羅漢極品,豈有神明護持,遂使神物終歸有心人之畫篋耶!」大抵曇殊虔寫此佛象時,以立意為先,布置緣飾皆目其次,於是用筆豪放,墨潘淋漓,故在形似之外以取神,脫去工細纖巧,轉折圓潤之筆法,要求達致熟中求生,反巧為拙,返璞歸真之藝術境界,洽與北宋李公麟著重表現力與概括性之藝術特點共通適應。是蹟精詣所在,允推佛象之眼目傳神,慈容廣照;嚴和氣度,足以感物化人。劉一盦題佛詩有云: 「人家寫佛愛象形,阿儂寫佛生虛白。虛白原來出佛心,形神以外藏魂魄!」斯亦可以髣髴味之矣。

還珮廔上仕女名蹟 潘兆賢

還珮樓主鄧芬先生(字誦先,號曇殊,一號從心先生。粵之南海人。光緒廿年甲午生,民國五十三年甲辰卒)擅狀人物,尤工仕女,五十而後,伎法大進。輒以風流蘊藉之筆,寫閨閣溫柔之態,嗤妍嬌媚,風騷無比!老年隱居香爐峯下,批風抹月,任意徜徉,尤好流連於吉列島避風塘裏,金樽檀板,如沸笙歌,名士美人,儘足並影牽情者矣。詩人鄭春霆先生嘗和其即事詩云: 「歌舫銀燈敞綺筵,司徒姊妹艷聯翩;檀槽撥弄琵琶好,桃葉桃根亦惘然! 」概見誦先之風流韻事,堪與明之六如居士異代並傳也。丙辰除夕,予承李滌凡(案李丈為著名編劇家,早年以「翠亨村」、「金屋十二釵」二劇飲譽藝壇)以其珍藏之「鄧芬仕女圖」一幀厚貺,據云畫裏真真,乃司徒姊妹中之小姝也。斯圖叼蒙誦先之高徒庽目鑑定,彼以為造象工秀,綽影含情,莫之與京,更蒙余少颿丈,何乃文兄渥愛,特為「仕女圖」題詠,藻思清奇,令人擊節!爰將二人之佳章錄下:——

居士風流傳曲藝,司徒姊妹最知名,

真真賸欲呼之起,來聽橫塘裂帛聲!

——余少颿題

畫師不是毛延壽,好向丹清認瘦肥。

底士乘桴彈古調,如聞三歎賞音稀。

——何乃文題

丁巳端陽節,予於某藏家府中購獲「鄧芬仕女扇面」乙幀,其素材者復為流風可仰之「周美成與李師師」。區季老告予云:當年誦先於「協興俱樂部」揮毫之際,彼與名輩如鄧萬歲、李居端、雷君軾、吳肇鍾、張谷雛等方屏息佇觀。成畫後眾皆歎為絕藝,蓋以才人名妓歷歷宛在,足稱鄧芬涉筆「人物扇面」之代表作。宋陳善論畫誌曰:「唐詩有: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之句。昔有以此試畫工者,眾皆競超庸俗,而獨有危亭縹渺,綠楊映隱之處畫一美婦人,憑欄而立,得其神韻,可謂善體詩人之旨。」今誦先於李師師之塑像,髣髴與此調同工,固足謂獨得斯旨之堂奧矣!是圖幸歸予所藏,豈屬情之所鍾,而致司畫靈君倩此翩翩佳侶以慰我之孺慕耶?歷代之丹青名蹟均由慕藝君子輾轉庋藏,誠可謂光前垂後也已!

曇殊居士的漁隱圖 潘兆賢 一幅他在晚年的精心傑作

鄭春霆先生對於曇殊居士的畫,有過深中肯綮的評論:「芬於畫,學無常師;惟穎悟異恆人,逞跅馳才,不就繩檢。只論畫品,時下無出其右。張大千深為傾折,視為畏友,亦非虛美。」誠然,這幾年來我們要在畫坊蒐求曇殊得作品並不容易,所謂: 「觀千劍而後識器」。世人舒覽曇殊的畫多,亦深悉其孕育著英心特標,天機獨挺的偉器,故渴望藏有曇殊的作品,則愈翅愈殷;尤其手持娉娉嫋嫋的「美人圖」,堪以目翫心儀,歎賞不置。「美人」之愛宜乎眾矣!如果循此準鵠,品騭曇殊的藝術造詣,真是存著極大的偏差。所以,除了欣賞曇殊狀寫的美人百態外,我們不要忽視他涉筆花卉、翎毛、山水,或其他隨意揮灑的作品。筆者近在「凝趣軒」蒐獲曇殊居士所繪的一幅畫意超脫的「西崖漁隱圖」,足資印證「曇殊畫伎,各類皆能」的觀點。此圖繪於癸卯年,翌年(甲辰)曇殊即已捐館下世,洵屬他在晚年的精心傑作,畫面題屬: 「仿沈啟南翁西崖漁隱圖」,這幅作品,以構圖的靈奇及傅彩的雅妍,最具特色。崖下的山花茁發,岸邊的野草雜生,位置合度,疏密有緻。遠景則平沙綿邈,發人幽思。近處以灑網的漁翁為主題,涉足短艇,旁置魚簍釣竿,一派隱者的閒適天趣撲人眉宇。最令人歎絕者:廼飛雁在天際向沙丘陡降,漁翁卻逆目而送之。有謂:「手揮五絃易,目送飛鴻難」。曇殊把漁翁目送飛鴻的點染,竟如此生動逼肖,迨得天授的神伎乎?是圖工畫、筆意互用,營造布局恰到好處;而著色妥貼,濃淡遠近,層次分明,在情韻上更具渾樸天真,清和蕭逸的意境。又如陳伯玉所吐屬的詩意—「念天地之悠悠」那股孤高蒼茫的氣息盤紆其中。時當秋高氣爽,風靜沙平,託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好一幅超凡脫俗的圖畫,儻非「筆無虛者,機有神行」的設喩,實無以狀其精詣。曇殊臨縑構想,游心物外,所以他能夠凝神扛筆忖揣石田,深得其伎法三昧。若再三品賞斯圖,不覺名利之心頓異,以其滌蕩情志的感染力,尤使我矜惜可寶!

蓮花摭譚 附記鄧處士采蓮圖 潘兆賢

蓮:植物名,草本,生淺水中。葉圓大,高出水上,花紅或白。花托中結實,地下莖藕,又名菡苕,芙蓉,荷,芙蕖。正字通云: 「北人以蓮為荷,今俗荷皆謂之蓮」。宋儒周敦頤以蓮喻花之君子;蓋蓮生於污泥中,不與泥同調,是故世人特喜其性分高潔也,佛家持蓮花為座臺,所謂「千尺青蓮座,烟霞擁地靈」。南海觀世音菩薩,於水池中蓮花上跌座合掌,稱為「蓮臥觀音」,取之彰表神聖之域也。

六朝宋人謝靈運嘗至廬山,一見遠公,肅然心伏。乃即寺築台,翻涅盤經,鑿池以植白蓮。時遠公諸賢,同修淨土之業,因號 「白蓮社」。唐白居易五亭記云: 「每至汀風溪月,花繁鳥啼,蓮開水香,賓友集歌吹作。舟棹徐動,觴咏半酣,不知方外也,人間也。」賞荷探勝,薈萃其上,樂天之言,寧不教人心蕩神馳耶?宋史樂志云: 「弟子隊舞,六曰採蓮隊,衣紅羅,生色綽子繫暈裙,戴雲鬟髻,乘綵船執蓮花。」此為「蓮隊」之壯觀也。

此外「蓮腮」,喻美人之頰,「蓮步」喻美人之態,「蓮臉」喻美人容貌之閑妖;惟「蓮」之婀娜多姿若此,宜乎世之愛蓮者眾矣! 「采蓮曲」為歷代傳誦之曲調,本屬樂府清商辭名,梁武帝改作西曲,為江南弄七曲之一。梁武帝,簡文帝,昭明太子,劉孝威,沈君悠,吳均,陳後主,盧思道,殷英童等均有歌詞。昔梁羊品(人旁,下同)蓄美妾張靜婉,容色絕世。品嘗自造「采蓮」,「棹歌」二曲,甚饒新致。古今樂府錄曰:「採蓮曲和云: 採蓮渚,窈窕舞佳人。」

斯紀其流風艷跡也。「采蓮歌」之吟詠,代有雋作,鑄辭誠粲然可觀。如漢風江南曲: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古樂府青騶白馬篇: 「借問湖中採菱婦:蓮子青荷可得否?」古樂府子夜夏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梁武帝采蓮曲: 「遊戲五湖采蓮歸,發花田葉芳襲衣,為君儂歌世所希。世所奇,有如玉;江南弄,采蓮曲。」梁簡文帝采蓮曲: 「桂櫂浮新艇,徘徊蓮葉南」。梁元帝采蓮賦: 「蓮花亂臉色,荷葉過衣香。」陸贄月臨鏡湖賦:「皓質未判,空聞田鶴之唳。香風乍度,暗傳蓮女之歌」。王十朋會稽風俗賦: 「有菱歌兮聲峭,有蓮女兮貌都」。陳後主采菱曲: 「低荷亂翠影,采袖新蓮香」。沈君攸采蓮曲: 「平川映曉霞,蓮舟汎浪華」。丁鶴年采蓮曲: 「蓮開花覆水,蓮謝藕在泥。不學青萍葉,隨波東復西」。庾信奉和趙王春日詩: 「香烟龍出口,蓮子帳心垂」。孟浩然題大禹寺義公禪房詩:「看取蓮花淨,應方不染心」。白居易波上清晨候皇甫郎中詩: 「池幽白蘋合,霜給白蓮香」。皮日休宿報恩寺水閣詩: 「池文帶月鋪金簟,蓮菜含風動玉杯」。溫飛卿蓮花詩: 「應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

韓琦詠蓮詩: 「酒闌何物醒魂夢?萬柄蓮香一枕山」。至「采蓮圖」之創製,稽諸畫錄,應為宋季錢塘劉松年其人。以其造境之奇,寫意之妙,而復開導「民俗畫風」之先河者,故劉氏洵不媿為彪炳藝林之畫宗巨擘也。自宋迄今,丹青名手角逐畫壇,揆以擅繪斯圖而鳴一時之秀者,必有如恆河沙數。即當代畫人言:鄧誦先,吳一峯,張韶石,賀文略,李榮仙諸家俱詣斯伎。聞鄧處士誦先生前,雅描斯圖不下五十幅,為態勢自殊,佳趣迭出,知藝君子咸推「采蓮圖」固屬鄧處士出色當行之作也。

書畫藏家李義如先生,夙喜與當代畫人游,如鄧誦先,趙少昂,楊善深等名輩,均有佳作投贈,所獲甚豐。予於鄧誦先畫品最為傾折,偶有蒐獲,蹈足舞手,人輒以「芬迷」戲謔,然予亦不以為忤也。茲承李丈以其庋藏之「鄧處士采蓮圖」割愛轉讓,使之歸予畫篋,誠令人感忭莫名。是圖傅彩雅淡清妍,觸目處為荷花被水,暗香浮動。

二姝划棹容與,踰綠波,拂羅袖,極盡春和景明,蓮舟輕度之勝境。又恍聞菱歌蓮唱,應答於洲渚之間,其設境之幽奇,誠令人歎觀止矣!大姝臨風玉立,若有所思,「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眄遺光采,長嘯氣若蘭」。其豈為「魏風美女篇」中一倩女之寫照耶?稚女則頭角束髻,腰佩琅玕,攘翠袖而出素手,俯身舒剪,涉采芙蓉,一派嬌憨天真之神態躍然縑素,畫裏真真,呼之欲出。

如此濡毫機變之綵筆,欲爭造化之神奇耶?時鄧處士繪就斯圖,惜為二豎所厄,未及題款,荏苒多年,遂久藏於篋笥中。迨甲辰年八月初五日,鄧處士亦不幸撒手塵寰矣。嗟乎! 嗟乎!覽斯「美芳辰麗景,嬉遊得時」之采蓮圖,足輔「性情以正」也。予極珍之重之,視如希世之璞,特於左圖一隅,爰綴小跋,以補其闕如也。跋云: 「此曇殊居士英年舊製,筆致瀟灑拔俗,誠教人目翫心儀,歎賞不置也。丁巳春:潘兆賢記,何乃文書」。

從心先生畫竹與荷 潘兆賢

從心先生(鄧芬,字誦先,號曇殊,一號從心先生。粵之南海人。光緒廿年甲午生,民國五十三年甲辰卒)嘗論「畫竹」有云: 「畫竹自蘇文而松雪,雖筆墨能極痛快淋漓,惟較之梅花道人,微有不及之處。餘子如九思顧李輩出,至清鄭板橋為最具新意。回視苦瓜和尚,能表見竹之豐神,用筆流麗多姿,更足遺法後世。近代愛寫墨竹作家,指不勝數,然皆凡品,無獨到特長,未能發明竹之態勢,瞄準先後,組織筆法,大都千手雷同而已。」而大千居士對「畫竹」亦有評隲,云: 「畫竹自明文徵明以後,不師古法,習於野戰,故有清一代,畫竹家數雖多,皆不足觀。」竹畫之難工,胥備於二家之涉論也。從心先生繪畫無常法,矚物移晷,轉則求變,濟之天聰,兼師造化,用是筆鋌百粵,固足鳴一時之秀矣。聞其於壯歲揣摩寫竹,深研不懈,績學十年,益以書法入畫,默悟神明,故畫品之根竿枝葉,氣韻俱全。至其畫荷,亦涵於養素,榘矱準繩,毋一敗筆。名畫家劉秉衡先生評曰: 「畫荷難,畫葉尤難,墨濃損趣,墨淡無神。青藤、白楊師造化而得心源,近代唯曇殊居士得其法理。」予平素艷羨鄧芬先生之畫藝,多年以來,蒐得其作品已越半百以上,茲檢出從心先生貽贈文郁茲、徐柳仙伉儷之逸品,一竹一荷,各顯其妙!惜從心先生仙逝多年,然其墨瀋猶未乾耶?非也,予堅信先生之畫藝永垂千古,而今覽其遺作,誠不勝憑弔之感矣!

鄧芬神品 佚名

鄧芬號曇殊居士,常署其畫曰曇殊芬,粵之南海西樵人,生於一八九四年,天資宏富,瀟灑風流,早年即以丹青馳譽於時,見其迹者咸可察知隱潛極大智慧,更復勤於此道,是故所畫皆能表現性靈活力,一時無兩,寫人物羅漢佛像鬼怪諸類,相貌奇異,形態生動,神情活躍,氣韵俱全,筆墨法度而外,一種清秀雅逸之緻,迫人眼簾,五十以後,多寫仕女,以風流文采之筆,寫閨閣溫柔之態,嗤妍嬌媚,均得其妙,畫中點景,雖一草一葉木几石凳諸如各類,位置尺寸,論理度情,曾不稍失,密而不厭其煩,疎而不覺其散,蓋以胸中書卷之氣,寄情筆墨之佳作也,為人個性怪癖,與俗不諧,售畫所入,雖得重金,傾刻立盡,遇貧苦孤寡者,輒多濟助,頃囊給予,亦所不惜,對權勢豪富,尤多輕慢,隨處為家,任性所適,酒酣揮毫,瞬息立就,畫迹矜重於時,人爭寶之,名噪藝壇,垂數十載,至其風流韻事,有若明代六如,玩世不羈,人間遊戲,真與唐伯虎異代並傳也。

(其餘張大千、溥心畬、趙少昂、黃君璧、梁伯譽合稱六大名家)

鬼才鄧芬 陳易

近代畫人中,鄧芬的字號別署可算是比較多的一個,計有—誦先、曇殊、從心先生、二不居士、蹇翁、泳人、老檀、水明樓、阿賴耶室、還珮樓、守藝堂、藕絲孔居、觀世音琴齋、阿毗庵、夢覺齋等等。他的技藝亦一如他的別署那麼多,書畫而外,善詩詞,通音律,解作曲—其中「夢覺紅樓」一曲,曾家喻戶曉,其別署「夢覺齋」大概便與此曲有關。至於說這首粵曲是為一位名叫「夢覺紅」的妓女所作,照陳易估計,只是靠不住的猜度。

文人多喜標榜「詩書畫三絕」,認為是莫大的榮耀。公平一點說,近代廣東畫中人,唯鄧芬不愧負「三絕」之名,他的詩,風流跌宕,時有警策;他的字,挺拔瀟洒,當然最有成就的還是他的畫。山水、花鳥、人物,無一不工。特別是寫美人,既吸收了費曉樓、叚琦一派的長處,卻寫得更有動態,尤善於配景,滿眼色彩紛呈,可是卻又不見其俗,只覺得能傳達出畫的境界。北方寫美人,羣推徐操居首席,陳易私下比較,鄧芬其實還在徐操之上。因為鄧芬在工力之外,還有「鬼才」。其門人陳丙光曾搜羅鄧氏遺作,出版了一本「曇殊居士書畫集」(葉恭綽題耑) ,中有「摩訶般若波羅密多」一幅,亦可充分表現出他的鬼才,此圖寫一天女,略具梵相,眉髮及衣紋的寫法,別開生面,但卻能寫出一種具佛門風味的意境,筆墨難以形容。

夜讀「曇殊居士畫集」遣悶,因略抒所感如上。

鄧芬先生 扇畫欣賞 潘兆賢

畫人在扇上作畫,大抵始於劉宋時代的顧景秀,據畫籍記載,稱他曾經替宋武帝繪過「蟬雀」和「鸚鵡」二箑。此外齊朝的蘧道愍與梁朝的蕭賁也是繪扇名手。而蕭氏所繪的「山水」扇面,更博得「咫尺內萬里可知」的佳評。不過根據古人流傳下來的畫蹟來說,在扇上作畫應該以宋朝最為普遍,現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庋藏的宋人畫蹟,其中扇畫佔了一半以上的數量。扇的種類:有羽扇、竹扇、紈扇、羅扇、紗扇、絹扇、摺扇、蒲扇、麥扇、和檳榔扇多種;扇面的品質:有縑、絹、礬面紙、金面、白面、磁青面、朱硾面等類;揆諸形狀,則有圓形、方形、角形、矩形、掌形、弧形等狀。近代畫人特愛用弧形的摺扇作畫,所謂「展之廣尺餘,合之止兩指」,其輕便雅致,利於收藏,尤為一般人所歡迎。扇面就扇骨的配合亦講究藝術、美觀。迨明清兩代,扇骨的製作包括有湘竹、烏木、象牙、玳瑁、髹漆、清竹水磨;且有九單,十一、十三、十六、廿四、卅六股骨之劃分。為擴充對扇畫的欣賞角度,故在扇骨上有雕刻各類不同的紋飾或圖案,如嶺南名家鄧誦先、余仲嘉師徒的一畫一篆,真教人目翫心儀,嘆賞不止!

鄧芬(一八九四——九六四)字誦先,號曇殊居士,又號不二居士,從心先生,廣東南海西樵人。性情慷爽不吝,能濟人急;胸懷高澹,自命不凡。他從少追隨董一夔、張世恩研習繪事,嶄露頭角,有出藍之譽。壯歲時更與名士袁寒雲、易大厂等契交論藝,於詩、於書、於畫,靡不究心古法,養根俟實,加膏希光,嗣後「三絕」之才備在一身,鄭虔在世,一時宣騰眾口,畫名之隆,大有捨我其誰之勢!他在民國十八年奉教育廳命,代表廣東畫界出席第一次全國美術展覽會,曾在芸芸俊彥間從容揮毫,變化莫測,旁若無人,從此中原藝士,得知嶺南畫壇人才輩出,正是縱轡以騁節,望路而爭驅,方興未艾!鄧芬之畫學無常師,大率天才與學力參半,筆下的仕女人物,風神蓋世,使人陶醉。其他如花卉、翎毛、山水皆涵育變化,妙集毫端,見其蹟者都察知隱潛極大智慧,跅弛逞才,不囿繩墨,只論畫品,一時罕有抗手,賓虹老人曾賦詩獎飾有云:「南海丹青有鄧芬。」號稱國畫大師的張大千也視為畏友,足見他的才氣縱橫,自非一般輇材庸手所能企及。鄧芬除了控筆巨製外,亦工繪扇畫,惜人們總以為扇畫面積小,布局容易,殊不知扇面底頂線都屬彎曲,而兩旁邊線則是向上張開而構成一弧狀形,畫者須用準確的筆觸來度情論理和經營位置。其次因紙絹吮墨或摺縐紋常呈凹凸不平,稍一忽慢,即不中程式,或導致畫面上產生過度擠迫和左右不均衡的現象。幸虧鄧芬之技法殆得天授,所以能夠獨運神機,妙手裁成,繪出清幽絕俗,曠世相感之極品。現本文介刊其精繪的扇畫暨與余仲嘉合作的扇骨,相信讀者在觀賞下定感到醰醰若有餘味罷!

題鄧芬百鳥歸林圖卷 為潘兆賢所藏

雪毛玄背掠雲輕。啣結巢成語弄晴。

新霽翱翔舒百翅。長空格磔作呼聲。

咸陽泣怨楚魂香。東海冤涵帝女情。

夕照歸林無此懟。從心采筆栩如生。

壬戍新秋 潁盧陳柏祺稿

懷鄧誦先兼述維摩說法圖卷 潘兆賢

竊窺畫人控筆剙造之徑程有三:一為摹古,二為鑄型,三為變格創新。摹古則心匠筆隨,景物逼似;周旋中規,折旋中矩,壹志於繪畫六法。然每憾其泥古不化,且為法障害意,力不從心;即有精巧小筆,徒啜古人殘羹,伎止呼嫻熟而已。鑄型則善繪善狀,鎔裁審分,筆有定勢;逈異流俗,獨闢蹊徑。作畫雖未鈐欸,覽之者遽能推斷何人手筆。今之號稱名家者,亦不免登斯域矣。變格創新,誠戛戛乎其難;驗之當世,未數數見;千古而下,不過數人而已。類此冠冕一時之大家,固蒙養績功,冥造妙理,力矯時流,救其偏毗。進焉與造化為師,鏗鏘焉而以筆鳴天籟之絕響,狀百態真百態,涉萬象肖萬象,寸縑尺楮,盡皆氣韻生動。正是古人為我役,非我為古人役,巍巍然軼出師承家法之藩籬。誠如丁衍庸教授論畫有云:「國畫以謝赫六法為不二法門。六法中,五者可以力學而致;惟氣韻生動,則必繫乎其人。不可以巧力得,不可以年月到。必也天資聰穎,襟懷高朗,冥心默會,自然而然,殆半由力學,半乃天生。是故神品者,必氣韻生動,妙手天成。」予維南海鄧芬誦先,迨其儔也。番禺葉公譽虎,學富五車,卓拔有識,月旦之言,使人推服。嘗撰「畫中九友歌」以頌揚當世畫雄,詞云: 「湘潭布衣白石僊。藝得於天人不傳。落筆便欲垂千年。(齊白石)新安的派心通玄。驅使水石凌雲煙。老來萬選同青錢(黃賓虹)映庵長鬚將自妍。膠山絹海紛游畋。已吐糟粕忘蹄筌(夏劍成)。名公之孫今鄭虔。閉關封筆時高眠。望門求者空流涎(吳湖帆)。更有嵩隱馮超然。俾夜作畫耘硯田。畫佛湧出心頭蓮(馮超然)。王孫萃錦甘寒,子固大滌相後先,上與馬下同周旋(溥心畬)。越園避兵窮益堅。有如空谷馨蘭荃。妙伎靜似珠藏淵(余紹宋)。三生好夢迷大千。息影高踞青城巔。不數襄陽虹月船(張大千)。曇殊風致疑松圓。日親紙墨宵管絃。世人欲殺誰相憐(鄧芬)」斯九人者:俱各領風騷,功力相埒。

鄧芬誦先,尤其才氣縱橫,堪與伯虎抗顏,石田爭席,真曠代之奇才也。鄧芬生平風流倜儻,故不護細行,性近狂狷,輒為人所訾議。然其於繪事則劬研苦揣,轉側求變,益復卑己自牧,絕無表襮逞能及矜炫自大之氣習。迨民五十二年(癸卯),誦先之畫風大變,其於布紙提筆之際,輒以蒼渾淵穆出之,一掃鏤玉雕金,綺羅薌澤之態。李青蓮詩有云:「興酣落筆搖五嶽。」可以彷彿味之耳。予誠有幸,[近蒐得鄧氏於癸卯年所繪之長卷—維摩說法。有羅叔重之引首,以此大氣磅礡,騰踔眾妙之作品,予特函請區季子、陳荊鴻、潘小磬、蘇文擢、何叔惠、余少颿、涂公遂諸先生為拙藏品題。趙少昂丈云: 「散落人間萬古香! 」何敬羣教授云:「丹青妙有傳神筆。寫出毗耶長者室。不可思議在斯參,不二法門從此出。誰云方丈室如窩?誰說維摩病未瘥,能坐文殊千萬眾,能容天女散天花。」潘小磬宗伯云:「文室繙經化大千。何曾文字不干禪?心中別一維摩詰,却喜言詩揖眾賢」。陳荊鴻先生寫「心經語」。慧光居士云: 「明明象,教化被十方。瞻依頌贊,動靜弗忘。」涂公遂教授云:「不生一念是真如。花雨無邊萬象虛,空際隱聞獅子吼,梵音醒汝夢蘧蘧」。蘇文擢、鄭三哥、何叔惠三位大作,惜未寄來。敢請椽筆一揮,以解慰晚生在病中之寂寥!予自不量力,特撰跋語以澆塊壘:「坐臥禪心在,浮生皆不知。鄧處士芬以無礙心發所為,無礙之筆攄寫其天發機能,乃卓然成就,百粵光鋩。此卷予當如何護愛之。」合璧不停,鄧芬誦先已於甲辰秋日遽歸道山,山陽笛裂,薤露歌悲,天妒英才,騷魂不返,予實為其藝痛哀也,更為其命痛哀也!

湘夫人畫象記

劉向列女傳有載:「堯二女娥皇女英同降於舜。舜即位,娥皇為后,女英為妃。相傳娥皇為湘君,女英為湘夫人。」舊籍所記雖略,惟湘江一帶,並奉二妃為雍容絕色之女神。述異記又載:「湘江去岸三十里許,有相思宮望帝臺,昔舜南巡而葬於蒼悟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與慟哭,淚下沾竹,竹紋上為之斑斑。」今廣西間之斑竹,遂染二妃之啼痕。歷代騷人,輒以「湘竹」賦詩。庾信哀江南賦:「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白居易江上送客詩:「杜鵑聲似哭,湘竹斑如血!」李淑斑竹怨:「二妃昔追帝,南奔湘山間;有淚灑湘竹,至今湘竹斑。雲深九疑廟,日落蒼梧山;餘恨在江水,滔滔去不還…」頑艷哀感,千古同悲;悱惻魂夢,扣人心絃!予弆藏「湘夫人畫象」乙幅,為從心先生所繪,成畫於壬午年(一九四二)允推先生盛年之精品,極盡吳帶曹衣之妙!其圖非向壁虛構,廼摹擬宋趙松雪真蹟而成,尤可寶也。從心先生款識云:「擬大風堂(大千居士齋名)所藏趙松雪寫九歌湘夫人一頁。」周密詩餘有云:「空獨倚東風,芳思誰寄?凌波路冷秋無際。」差近是圖之寫照焉。(編者附識)